十
宫相的特使是第二天傍晚时到来的。
当时天光犹存，西恩那上层的水力机关突然发出了咔咔的巨大响声。闭目忍耐饥饿的人们被惊醒，纷纷抬起头看，正好看到三个吊篮在半空中晃荡着，降落下来。
又一声嘶哑的嘎响，吊篮在盗贼团小屋前的街道上停了下来。先钻出来的是三名弓箭手，从板甲头盔下投来冰冷的一瞥，右手两只指头随即搭在弓弦上。特使在弓箭手的簇拥下踏出吊篮，这是一名脸颊下垂的中年男人，一身笔直的官服，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绢纸。
那人尖着声音叫道：“雪莉在吗？雪莉和尤利在吗？”
尤利推开门前的人群，从屋子里探出脑袋。“什么事？”
特使点点头，弓箭手突然拉起弓弦，威胁地冲着周围转了一圈，围观的人尖叫着四散逃开。
“我是摄政宫相的特使，我们到屋里说。”
马里安挺起身子，想说什么，马上被尤利制止了。“进来吧，屋子小，只能进两个人。”
“三个，我留下一个弓箭手在外面，其他两个跟我进去，”特使眯起眼睛，露出狡猾的表情，“屋子小的话，就把你雇的人赶走，我可是宫相的特使。”
垂脸颊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踏入盗贼小屋里。狄多、皮洛士从里屋跳出来。狄多的手放在腰间，我伸出手，一把按住她的铜刀。
“听听他说。”
特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。微笑起来。“雪莉呢？”
“我们可以先听听宫相大人有什么指教吗？”
“放肆！你们什么身份，竟敢跟宫相特使讨价还价！”男人喝道，“我听说，昨天站在这里的几个人杀了人？”
身后的房间门轻轻响了一声，姐姐雪莉疲倦地扶着门框，走了出来。
“我在这儿。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吧。”
“姐姐……”
“不要紧。”
姐姐拖过一把椅子，在男人对面坐了下来。因为长期劳累和精神上的打击，姐姐露出十分疲倦的表情。
“嗯。昨天夜里，有四个人在这屋子里被杀？尸体被丢弃在活报戏剧场上？守夜瞭望者在大铁门上看到你的弟弟们把人扔下坑底。”
“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。但我要告诉你，我的弟弟们没有任何过错。”
姐姐的声音沉稳而清晰，她挺直身子，毫不畏惧地迎向特使阴冷的目光。
“我还要申明，摄政公布的法律条文中，并没有禁止自卫杀人和有正当理由的复仇杀人。”
“没错，以西恩那这种鬼现状，如果严禁杀伤，反而会引起骚乱，”特使耸耸肩，“不过，是否自卫或者复仇，由宫相庭来决定。我问你。”
他不礼貌地摆起食指，直勾勾地指向雪莉姐姐。
“你们，懂制造食物的魔法？”
“上层应该早就知道有这回事，”姐姐回应道，“我不是女巫，据我所知，炼金术是摄政宫廷也在长期研究的正规学问。”
“没错，没错。有道理。”特使摇晃着脑袋，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，“但是，你也说得很清楚，只有在摄政宫廷里，炼金术才是被许可的学问。那么，你愿意来到宫相身边，侍奉他吗？”
马里安嘴边漏出一句脏话。一名弓箭手挺起手边的长弓，威胁地摆了摆。
“就算死，我也不会这样做！”姐姐不假思索地说道。
“很好。宫相也估计到了这点。没关系，人心不古，没有人会无偿为城邦提供帮助。那么，我们给你们十袋金砂，购买那块……”
老狐狸的眼睛越眯越小，脸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皱纹。
“那块石头。别装傻，宫相知道你们有一块石头。不，十袋金砂还不够诚意，摄政承诺，除此之外，在上层为你们一家腾出一栋仅次于宫相官邸的大房子，尤利……可以获得相当于财政部参议的顾问权，马里安会加入宫相的贴身护卫队。雪莉和塞纳可以得到一笔不愁吃穿的年金，额外付。另外两个小孩送进最好的学校学习，一直到大学毕业，学费全免，如何？只要你们把石头交出来——我们甚至可以让你们保留制造食物的诀窍，一个字也不需要你们透露。”
我听见尤利的舌头在嘴巴里发出用力的咂咂声。
比尤利的咂舌声更大的，是雪莉姐姐坚定的回答：
“不需要！我们不会交出石头的。上层我们不想去，中层和下层的人们才更需要我们。”
特使垂下眼睛。
“那算是拒绝了我？宫相仁慈，不希望人民互相残杀。很可惜，本来你们可以免去杀人罪追究的。再说一遍？你还有机会。”
狄多在我手下挣扎了一下，我加大力气，不让她拔出那把利刃。
“是的。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，你走吧。”雪莉姐姐低下头，站了起来，却没有立即躲进后屋去。“马里安？”她轻声吩咐。
特使一下子跳了起来，脸涨得通红，一脚将身下的椅子踢翻。弓箭手拉开弦，紧张地护在老狐狸身边。马里安抱着膀子，一步步逼近。
“好了，好了，我知道，这屋子狭小，弓箭拉不开。你们最好小心点，踏出这个屋子就糟糕了。通缉杀人要犯的悬赏公告马上就会下发，”特使咬着牙，冷笑着说道，“你热爱的下层人民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
“威胁没用，宫相的狗，最让我失望的莫过于你的谎言了。”
锵地一声，狄多终于挣脱了我的手臂，拔出那把铜匕首。特使和他的弓箭手一个箭步消失在门背后。不过一秒钟，上层水力机关的巨大咔咔声响彻坑壁，吊篮的影子在我们门前迅速上升，不见了。
我和尤利面面相觑。“该死！”他狠狠地踢了一记墙壁，转过身来，面向雪莉姐姐。
“姐姐，为什么放他走？”
“我们囚不住他。”
“不，我们可以跟他再讲条件的。这不是坏事，姐姐，他们就算拿到石头，也没有启用它的方法……”
“我已经决定了。”姐姐的声音不大，却异常坚定，“摄政是坏人，我绝不帮坏人。”
“谁他妈是坏人？！没有钱，被全城通缉，我们才是坏人！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的，姐姐……”
“不会的，尤利。”姐姐的声音低沉下去，“你还记得塞纳说过的贝尔特朗故事吗？那时候塞纳能活下来，那现在我们也能。”
“塞纳送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可没有饥荒！你可不知道饿坏的民众已经疯狂到什么地步，他们都是野兽！”
“尤利，”我插话道，“不管怎样，我们都算是跟摄政撕破脸皮了。还是尽快想办法躲藏起来吧，这里一分钟也不安全。”
“如果有那张地图……”狄多嘀咕了一声。
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。皮洛士抬起头，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。
“不要……离开西恩那，我不敢去。”
“皮洛士！胆小鬼！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吗？！”狄多生气地叫起来，“但是，我们没有地图！”
她气馁地蹲了下来。尤利咳嗽了一声，拿起自己的大衣。
“塞纳说得对，既然已经到这种地步，后悔也没用。趁守夜灯还没亮，我出去探下路，看能不能在天亮前在最底层找到藏身之地，如果没有，至少弄些备用的工具回家。”
他拉了拉门，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滑链声，门扇缓缓打开。
一支冒着绿焰的飞箭当地一声从门缝中钻进来，扎进硬土地里。尤利大叫一声，用力摔上门扇，瘫软下来。
“这些混蛋一定有夜光眼。我们现在已经出不去了。”他叫道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我问道。
摄政弓箭手的飞箭用黑猪油浸泡了整支箭头，从上层大铁门上发射下来的中途，空气的摩擦让猪油猛烈烧了起来。我看到这支火矢的尾端捆上了一张写着字的薄纸，已经烧了一半了。
离火箭最近的尤利一把扯下薄纸，匆匆念了一遍。
“……杀人重犯雪莉、塞纳、尤……悬赏金币5枚，生擒者加面粉两袋。有知悉下落者……除首犯雪、塞二人，自首不究。窝藏隐匿不报者与有同罪……特此告示——完蛋了！”
马里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，拖过屋里最重的大桌子，狠狠撞在门前。皮洛士呜咽起来。“怎么办？”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。
尤利站起身，一言不发，他披上大衣，拿起一把沉重的拨火棒。
“跟我来。”
我们默默地跟在尤利身后，来到炼造食物的厨房。尤利的目光落在汤锅旁边的魔法石上。我走了过去，捡起项链，放进口袋里，插着手。“你要我们去哪儿？尤利。”
尤利收回目光，挺起手里的拨火棒，在废弃的旧式壁炉前狠狠砸了两下。
陈旧的壁泥大片落了下来，露出一个圆圆的洞口。
“这里是我发现的秘密储藏室，里面有一条通道通向三个土洞——是这屋子原来就有的，可能是前一任住户干的。可惜我没能预见今天这种状况，没有挖一条通往下层的逃跑通道。现在我们也没有工具挖。”
“会有的。”狄多说道，“我们还有魔法石，我能造出金属来。”
这一番发现让大伙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。我们把鼠油灯拿到地洞里来，发现尤利已经把这一年时间里我们挣来的大部分财物都搬了进来。有金子、铜币和大量的观音土，利用魔法石的力量，食物和生活用品足够支撑好几个月。
几个月之后，又会怎样呢？没人提出这个话题。
当天夜里，我们把更多的硬物堵住了门口。我们的屋子是用坑壁的洞室改造的，坑壁赭土天然防火隔热；盗贼团发迹后门扇重新加固过，也是用不燃木所制，不必担忧火攻。狄多又从自己吊床边的箱子里拿出许多薄薄的金属片，把它们插在屋子外围的坑土里，露出一截在外面，挂上许多铜铃铛。这样，如果有人尝试从屋外挖掘我们的墙壁，铃铛受到震动就会发出报警。
过了整整一天一夜，坑壁上的铃铛响了一次又一次。有人企图攻进房间，但墙壁太厚，最终他们都放弃了这个办法。一到傍晚，从上方射来的弓箭刺在门上的簌簌声响彻房间，有人在外面大声呼喝，但堵门的东西太多，把这些声音都消磨得模模糊糊。
每天的饭食仍然由姐姐准备，从我手里拿走魔法石，做完饭就恶作剧般把滚烫的石头塞回我手里。饭菜依然香甜美味，但我们都没有心思细细品尝。为了防止有人闯入，我用厚厚的湿黏土堵住了充当烟囱的小坑道。晚饭残留的香气在房间里久久不散，凝结在每个人的身上。
尤利每天带着一身鲜甜的奶油浓汤味道思考着，束手无策，忧虑着前程，时不时大声咒骂。他望向姐姐的视线仍然充满尊敬和渴慕，偶尔望向我的视线却逐渐变得恶毒，饱含嫉妒的烈火。
做完饭，姐姐就会回到避难的三个坑洞里，挑选一个休息。我们在里面为她做了张吊床，其他人都睡在原来的铺位上，与被弓箭手破门而入的恐惧睡在一起。
有一天夜里，我挣开眼睛，发现睡在旁边的皮洛士不见了，心底一阵慌乱。抬起头一看，狄多的吊床上也空空如也。
我悄悄下床，从角落取出鼠油灯——这是储存下来的最后一点鼠油。我们堵死了所有的坑道，连老鼠都没法进来。屋子里沉闷异常，不流通的空气让人心头压抑。幸好每天制造食物都会由魔法石蒸馏出大量的水汽和氧气，再消耗掉多余的废气，我们才不至于窒息而死。
我走过厨房，听见姐姐的坑洞里传来轻轻的啜泣。悄悄灭掉油灯，摸黑钻进坑道，在姐姐的坑洞前停下脚步。
“姐姐？你还没睡吗？”
啜泣声嘎然而止。姐姐温柔的声音传了出来：
“还没。小家伙们在我这儿，你也来吧，塞纳。”
一点小小的灯火亮起。我闻到一股猪油的味道。姐姐用晚饭剩下的猪油捏了一支小蜡烛，猪油的燃烧不充分，大团的黑气从坑洞里冲出来，传来几声小小的咳嗽。
我低下头，钻进洞里去。
小男孩低着头，枕着姐姐的臂弯，眼角还垂着泪水。狄多靠着洞壁，仰着头，发出小小的鼾声。
皮洛士嘟哝了一声：“我讨厌这里。太闷了，我要出去，不要光。”
“好的，好的，我们马上就可以到安全的地方去了。谁也不知道的地方。”姐姐柔声安慰他，轻轻拍打小男孩的脑袋。
“真的吗？”
“雪莉从来不对弟弟撒谎。”
皮洛士放心下来了，双手从姐姐的臂弯滑落下来，发出细细的鼾声。
我注视着姐姐的身影。她弯着腰，伏在皮洛士和狄多上方，烛影恍惚，仿佛整个西恩那上层都透过坑洞天花板送来它的重量，压在姐姐小小的、弯曲的身上。
“姐姐？他们为什么跑下来了。”
“皮洛士呢，是害怕，他害怕那些箭头敲击门板的声音，做了噩梦就往里面跑。狄多呢，每天都要做很多很多金属，来制造挖掘工具，已经很累了。但一听到弟弟逃跑的声音，就赤着脚跑下来，眼睛也没睁开，在我面前抓住皮洛士，一边打他屁股，一边骂他打扰我休息。”
姐姐微笑起来，慈爱地在狄多微张着嘴的小黑脸上抚摸了一把。
“她也是太辛苦了，还骂着呢突然就睡过去了。使用魔法石这件事还真是消耗体力。”
“对不起，姐姐，要怪我没有使用Osmazone的才能。”
“谁说的，魔法石的秘密是谁开发出来的呢？”
姐姐的微笑像春日初融的第一批积雪，让一阵暖流淌入人心，却又微微带有一种让人担忧的寒意。
“姐姐，你再这样下去，身体会垮的。”
姐姐一时没有说话，叹息了一声，轻轻把皮洛士的脑袋从胳膊上挪开，垫在自己的枕头上。
“是我把事情搞成这样的，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。塞纳，我可不是什么都没想过就拒绝摄政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姐姐抬起头，调皮地眨巴了下眼睛。
“塞纳，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那天吗？那个强盗头子把你扔给我，那时候他说了什么？”
“我、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他说的是——‘我从暗道钻到你们这里，没有被摄政的狗腿子发现’。”
“我、我是被他打晕掳走的，怎么来到这里的确实不记得了。”
“没关系。但这不是说明了么，这里肯定有一条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暗道存在，而且一定通向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。”
“可是，我们把这屋子都找遍了。”
“并没有完全找遍。”姐姐冷静地说道，“尤利寻找通向下层的暗道，结果找到了这个坑洞，但通道的尽头是一堵硬墙。”
“狄多在挖的就是这堵墙。”
“可是，我们是不是在关键的地方被蒙蔽了眼睛？我一直以为那位强盗是从活报戏剧场的处刑地往上逃跑，才来到我们的屋子里。”
“不……”我张口结舌，“我不太记得了，但是我的确是被关在一间房子里，而不是在处刑的横梁下。”
“所以，说不定，暗道不是在屋子的下方，而是在上方呢？”
姐姐说道，眼睛闪闪烁烁，如同映照着月光的珍珠。
“其实……做饭那么多天，我实在被闷得不行了，就瞒着大家悄悄打开了一点被封起来的烟囱坑道。”
我哦了一声。“那么……”
“我只打开了足够小耗子进出的一点空间，突然就闻到了烹饪的芜菁汤味道——下层是没有人能做这种汤的。塞纳，暗道就藏在烟囱里。在烟囱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，一定有一个足够容人通过的岔道，通向上层安全的藏身之所。”
姐姐雪莉的复仇汤提示您：看后求收藏（卧龙小说网http://www.wolongxs.com），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好书推荐：《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》、《我是舰娘》、《我的师妹是妖女》、《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》、《认清现实后，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》、《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》、
